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排在施粥的队里，眼神麻木，他不声不响的抱着怀里那看不出颜色花纹的襁褓，好像是一只刚钻出洞的老鼠。
那襁褓太厚，以至于别人都看不见里面有没有孩子。
当然，这是一件没人在乎的小事。
因为这里所有的难民都是这样的，接到粥的满眼欣喜若狂，因为他得到了能让自己或者家人活下去的东西。
堆在后面的人，不声不响，有妇人用仅剩的力气去安抚孩子，也有人支撑不住倒下。
“大嫂！前头剩多少粥？”
那瘦小的男人用他黝黑肮脏的双手，死死的抓上一个刚拿粥回来的女人的布袄，眼神带着无尽的渴望和希翼。
那男人看上去应该是个教书的先生或者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因为他说着官话还礼貌的叫了大嫂。
可是那女人却不管这些，被那男人一抓住，下意识的尖叫了一声，然后藏起来手里的破碗和粥。发现他没上来抢之后，才有嘶哑的声音缓慢的说道。
“一桶。”
“一桶啊....”
男人喃喃自语，松开了拽着女人的手。他想走上前看看，或者踮起脚。可是刚一动，从胃部发出到全身的疼痛感逼迫他停下。
他看着眼前乌泱乌泱的人，和那粥锅前的白气，不由得想到自己这些日子到处跑走。在无数个施粥的地方充满希望的等待，可是结果都是已经没粥了。
这个地方的粥很多，可能自己会喝上。
他双眼发直的想着，然后把怀里的襁褓偷偷掀开，赫然是一个哭声都微弱的婴儿。
“走不动了，要是吃不到，一起死了吧。”
他眼里没有任何的感情，好像怀里的孩子不是他一路上豁出命来保护的宝贝，而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物品一样。
.....
“拿着。”
姜伯把他的外袍放在了车里，又给了他一个长柄勺子，还细细叮嘱他。
“要是难民上来抢粥，你就快跑。”
林黎点头，拿过那个勺子就往施粥的地方走去。
刚刚来接他们的那个男人过来，手里正拿着几块布。
“把这布围身上，不然衣服遇到水气结冰。”
林黎见状摆了摆手离开，毫不在意自己的衣服会怎么样。
他离开的时候，发带飞起，扬到了姜伯的眼前。就像是一只抓不住的顽皮小鸟，离巢飞走。总是让人担心的。
林黎走到施粥的地方，发现那些施粥的人比难民的情况也不了多少。
个个都已经声嘶力竭眼睛通红，说话都听不出几个音来。还要一只手盛粥，另一只手挡着那些从边上抢粥的人。
他把一个人推开，自己上前接替他拿粥。
见那些枯骨一样的黑手还想朝着木桶里捞，他的眉皱了皱，确实是把木桶朝自己这个地方压了压。
等见到桶里的粥后，他的眉头皱的可以夹死苍蝇。
杂乱的五谷陈米夹杂着绿色的草籽和石子沙子，量更是稀少，一桶是足足有三分之二是清水。
这哪里符合赈灾粥的条件？别说筷子下去不倒了，这根本就是刷锅水啊。
林黎从下面捞着粥，把这劣质的粥往那一个个碗里送去。
“谢谢大人。”
“谢谢大人。”
“谢谢大人...”
他们头也不抬，只是死死的盯着自己手里的朝廷粥碗，好像这是他们的命一样。
“慢着点，谁都有。”林黎看着那些人，情不自禁的想说些什么，缓解他们的急迫。
一勺又一勺，一碗又一碗。
林黎看着那黑色的粥碗，恍惚觉得那些就好像是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嘴。
他不知道已经重复舀和放这两个动作多少次了，他只知道自己的肩和胳膊连接处疼痛越来越明显，好像是两块骨头在厮磨。他身上那件早上刚拿过来的衣服也已经被结冰的水汽冻的邦硬。
眼看着那么多人，可是桶里的粥却越来越少起来。
“领过的不能再来了！”
林黎气急了，这位从来崇尚摇扇微笑君子不动手的公子，也终于是像别的施粥人一样伸手推着那些“贼”！
那浑身缠着布的男人又出来了，这时他手里拿着个大锣，边敲边用那嘶哑的声音喊着。好像这样可以把他们的魂给喊回来一样。
林黎一只手不停，但是心里也着急，又急又气恼的简直要哭出来。
他一边防着别人来偷这些本就不富裕都粥，一边还要看着是不是有人重复来领过了。
林黎也被周围的环境代入了，仿佛在这普天之下，只有眼前的一桶粥是最珍贵的东西，其他的都比不上他。
他舀粥的姿势也从随意变得小心翼翼，在这些饥馑的眼神里很怕漏下来一粒米。
看着那些领到粥的人，他的眼睛也变得湿润。胆更多的，都是对那些不守规则的人的委屈和愤怒。
他眼尖的看到了一个男人，因为不让偷粥，所以他抢了刚打完粥的一对母女的碗。
林黎眼睛瞪大，平时那幅懒散悠闲的样子早就荡然无存了。
他把胳膊横在桶上，上前一脚踹开那个拿着粥碗不松手的男人。
“不要脸的混蛋！人家母女的粥你也抢！”
那男人本就因为长久的饥饿和跋涉而无力，哪里禁得起他这一脚。于是就像破败的柳絮一样歪倒在地。
争执过程中，不可避免的撒出来一些粥。
在女人虚弱的哭声里，林黎对着男人怒目相视，声音高昂。本以为那男人也会恶言相向，或者反骂几句。
结果那男人，只是爬在地上像虫豸一样舔了舔洒下来的粥。又回头茫然的看了林黎之后跌跌撞撞的离开。
林黎又回去施粥，可是脑子里一直忘不了那个男人的眼神。
麻木，愧疚....
他又抬头看了那个男人离开的方向，哪里正有一个老翁和老妇抱着刚刚的那个男人，三人用本就不大的力气哭作一团。
他们活不久了，不知道为什么，林黎突然冒出来这个想法。
他的木桶空了，后面的两个人抬着锅又给他倒了半桶。
林黎拿着勺子，看着这些眼睛瞬间冒出像狼一样绿光的难民，突然感觉一阵的无力。
他想喊“别抢了！再抢谁都喝不到！”
可这样，是对那些老实规矩的难民的不公平。
他又想拔出随身带的匕首，插在木桶上喊到“谁想坏规矩抢粥，就拿你们自己的肉来换吧！”
可他做不到，这些是被战争灾火破坏家园的人，不管之前是什么身份和家财，现在所有人都一样，都是难民。
他不能挥刀指向那些弱者。但他知道怎么能———缓解现在这样的困境。
........
林黎舀光桶里最后一勺的粥，然后任凭那些难民上前用舌头舔吮桶壁上的米粒。
他不知道怎么说出自己现在的感情，于是转身朝着那浑身缠着布条的男人说道
“这粥用的米是哪里来的？”
“什么？”
“这些米都是从哪里来的！”
“大人咳咳咳咳....这些都是朝廷紧急从粮铺商人哪里征得的。”
那男人现在都神情恍惚，回答也是仿佛灵魂游离在身体之外，明明周围已经没人说话的嘈杂了，他却还是大声喊着。
林黎听他这回答，突然想笑。
朝廷不开仓，可能是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因为这里是天子脚下啊，不会是安置难民的地方，所以就想糊弄过去？
林黎小时候，听着他爹娓娓道来各地的灾年死亡人数，听多了也就觉得那只是数字。
可是今天一看，他才真正的发现。这些是人，不只是冷冰冰的数字。
有人拿着木桶舀了几桶清水，倒在残留米粒的木桶里来回摇晃几下，勉强给了剩下的难民一人一碗之后，就开始收拾东西了。
“没粥了！没粥了！都散了吧！！”
有人高声喊道，然后不知谁是谁拿走了他的勺子。
林黎缓了缓，然后朝着姜伯的马车走过去。
风一吹过来，他想紧一紧外袍，却想起自己的外袍留在车上了。
一个带着温度的大氅披在了他的身上。
“师父？”
林黎疲惫的说道。
姜伯看着林黎的这副样子，十分狼狈。
衣服蹭上不知名的东西，还结了不知道多少的冰。头发微微散开，嘴唇干的不行，眼神迷离。
这样的林黎，已经不是他初见的那只骄傲的家猫，是一个经历了社会毒打的幼崽。
姜伯摸了摸他翘起的几根头发，心里想着。
不能让所谓的宠溺阻碍了你的路。
他又想起了刚才林黎在马车里说的话，于是扶住他的肩膀，看着他问道。
“你现在想干什么？”
“我想，给他们买米。”林黎好像梦呓一样的回答道。
“可是你救不过来这么多的难民啊。”
姜伯这话说的没错，一个国家那么多的土地，每天都有事情发生，尤其是近几年，天灾人祸不断，谁救的过来？连天子也不敢说是。
好像是听见了他说的话，现在满脑子乱嗡嗡的林黎定定的抬头看向他。
“你让我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他徒然清醒，双眼发红，即使现在浑身狼狈，但是浑身那久居上位的气势依然不变。
只是好像是从一个玉树临风的贵族小公子变成了一个落难的贵族小公子罢了。
也许是因为太过疲惫，所以连伪装的精力都没有了。
林黎的眼神没有平时圆钝的温和，反而是像一匹被看穿捕猎方式的狼崽子一样。眼神锐利又凶狠的看向别人。
姜伯神色没有一丝的改变，他依然温柔的看向林黎仿佛初见。然后一字一句的说道。
“林黎，你为何不入朝廷，是谁把你胆吓破了，还是谁困住了你的脚？”
“你从小到大的见识学问远高于同龄人，不只是丞相，我也想知道，一个这样的人是怎么变成了纨绔？”
林黎许久不回答，然后突然笑了。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爹让自己拜他做师父，不仅仅是因为什么可笑骗人的道士的话，而是他知道，父亲不忍心说出的话，不忍心带他见的事，这位师父都会帮他实现。
林黎的声音徒然变冷，似寒潭里的蛇。
“好啊，姜伯。既然你们想，那我就去做官啊。我这就去.....造福——那黎民苍生。”
其实没什么原因，就是因为林黎从小看着这些官场上的事情厌倦了，不爱了。
而且家里本来就有钱，也不用他去当官。
可是....
这从小到大学的东西，如果没用到百姓身上。
那不是可惜了吗。
林黎突然停下，转头看向林黎，一改先前那幅疲惫的样子，神情桀骜的说道。
“但我有个条件，你要一直跟在我身边，当我的军师，当我的谋士。”
姜伯一愣，没想到他能提出这个条件。
他重新打量了一下这个传说中“无理纨绔不值得一提”的公子。
他此时脸上带着灰尘，发丝也凌乱。但是他的嘴角那抹恶趣味的笑容让人无法忽视。
那张精致绝妙的小脸朝向他，本来圆溜溜的猫眼微弯显得他像一只小狐狸。
而他那毫不掩饰的话，更显得他像是一个从深山里跑来的精怪，都不懂得修饰话术，就敢在老奸巨猾的臣子面前摆弄。
但这也怪臣子，是谁让他在这小妖怪面前暴露了自己的需求和弱点？
姜伯笑了笑，眼神里带着真挚和温和。他在马车前伸出右手，将那细白的手放在心口的位置，朝着那小公子行了一个外族的礼。
“遵命，小林相。”
他说道。
于是～这段为期不到五天的师徒关系就彻底断裂，转而被连接成了一种更深层次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