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彩云散

作者: 吾思勋 字数:3081

  若寻沉声道:“是。微臣什么都不会多想,除了治好煜瓒,便是要害他的人受一样的苦楚才好。”

  她仰起脸:“还有一件事,无论煜瓒以后如何,能不能正常行走,微臣都想求取煜瓒,照顾他一生一世。”

  微红的烛光落在她诚挚的面上,这样深情的女子,不离不弃,亦是世间难得的吧。

  熙铭忽然明白了自己心底更深的害怕,原来他的惊惧与惘然,是明白自己身边可以仰仗终身的人并不是这样的良人。然而,能如何呢?他亦只能留在这里,留在她身边,继续这样于荣华中颠沛辗转的日子。

  熙铭在感触中慨然落泪:“煜瓒性子要强,你肯,他未必肯。他只怕拖累了你。”

  若寻的声音沉沉入耳,叫人心生安稳:“微臣中意一人,不在乎他身躯是否残损。”

  熙铭微微笑了笑:“你肯,自然是好的。我也知道,煜瓒没有选错人。等我回过了皇上,定会给你一个答复。这些日子你便常来我宫中照顾煜瓒吧。”

  若寻答应着,躬身离去。

  熙铭望着她的背影,郁然叹了口气,吹熄了蜡烛,任由自己沉浸在孤独的黑暗里。

  次日便是除夕夜宴,亦是嘉树的生辰。众人见熙铭照常以侧卿身份出席宴会,身为正卿的汐泽反而默默无声,一时也不敢多加揣测,只是如常般欢笑饮宴。

  尹妃似是极高兴,对众人的欢声笑语殷勤劝酒来者不拒,终致醉倒,斜斜支在青玉案上,如玉山倾颓,伏几醺睡。

  筵席上丝竹歌舞的迷媚间,熙铭以雍容清远的姿态,含着得体而温煦的笑意冷眼相望,一边吩咐韫卿:“好好儿扶皇上回去吧。”

  他的目光对上千翊的眼神,不动声色地嘱咐:“送皇上去千翊宫中吧。”

  众人一一散去,锡天主持着殿中纸醉金迷的残局,一一收拾。熙铭只觉得意懒,仿佛这盛世华章,亦不过是余烬人生的浮华点缀。唯有满月悬于高空,以事不关己的姿态,嘲弄着人间的世事无常。

  他轻叹间,望见身边一脉长影。他认得出是谁的影子,便轻声唤:“蓁蓁?”一语间,是难言的怅然与感激。

  蓁蓁语意寥寥:“夜凉,左侧卿不宜立于此地。”

  熙铭转身看着她,轻笑如珠:“再冷的地方都待过,这里已经很好。”

  这话听在蓁蓁耳中,分明是伤感的。她无言以对,只是道:“您受苦了。”

  “你眼中我的苦,在旁人眼中却是大幸。怕是许多人都在想,瞧,这个人竟又爬了起来,站得那么稳!”他似笑非笑,倚阑轻叹,“世人只敬仰成功,却无人理会孤寒苦痛。”

  蓁蓁坦然:“所以左侧卿后福无穷。”

  “并非是我后福无穷。”他深深凝睇,“危局之中,是你们偷天换日救了我。那串七宝手串并无问题,的确用的是红玉髓,是你和锡天替我换了一颗近乎一样的玛瑙上去。宫中只有谭汐泽一人手里有玛瑙,也难为你们,是从哪里得来的玛瑙?”

  蓁蓁端方的容颜谦逊之至:“也是应侧卿问起奴婢是否见过那串七宝手串,奴婢才想到这个。而宫人大多不识玛瑙与红玉髓的不同,便是谭正卿只怕一时也难分辨。”

  仿佛一道幽细的微光从阴暗的深邃处蓦然照亮内心深弥的曲折。原来她与锡天一样,无论惊涛骇浪,依旧一叶相随。

  蓁蓁一语既了,明如寒星的眼闪过一丝心安理得的快意。熙铭与她相视一笑,同望朗朗皎月,心内亦有明澈。

  过了几日,熙铭陪着尹妃在养心殿一一赏玩各大臣公侯家送来的节礼。尹妃尤其喜欢一个珐琅内绘童子赏春的鼻烟壶,叫人赏赐给了左木昆。另有一对金龙出云点金滚玉合欢手串,最是精美不过,尹妃亲手戴在熙铭的手腕之上,含笑道:“合欢寓意两情欢好,我替你戴上,再合适不过。”

  熙铭亦只是低头浅笑,谢恩而已。真的,所谓两情欢好,只在彼此情义与信任上,若要步步疑心,步步惊心,一丝安稳也难得,又何来合欢情好呢?

  此时,韫卿捧着一张纸进来道:“皇上,奴婢用刑下去,邵茗依旧不肯招供。倒是奴婢询问了一些与他亲近的宫人才推得些消息,理出这份供状。又迫使邵茗用左手书写申冤,其中几个字与陷害左侧卿的几个字十分相似,全是出自一人之手。”

  “他肯动笔,那么再要极力扭曲字迹掩饰也难。难为你这般用心,查得一清二楚。”尹妃瞥了几眼,“用左手写的?倒真和熙铭的字迹一模一样。”她递给熙铭:“你自己瞧瞧。”

  倒真是如出一辙。熙铭冷笑:“难为他一个下人,倒和我的字这么像。”

  韫卿道:“是。奴婢问过了。邵茗在入宫前就习过书法,又略懂医道,所以谭正卿很倚重他。邵茗咬死了什么也不肯招供,是筠昭殿的小宫女偶然见他藏了几张左侧卿的临帖私下练字,奴婢才有迹可循。可那些宫人们说,邵茗常常背着人研习各种字迹,务求练的一模一样,想来对左侧卿的字也是了如指掌。”她摇头道,“啧啧,谭正卿真是有心。他才刚当上正卿,就动了这样害人的念头了,这心思想的真是长远。除了左侧卿,还指不定对着谁呢。”

  尹妃随手将纸抛掷于地,冷冷道:“正卿?传旨下去,正卿谭氏骄恣妄为,不睦六宫,禁足于筠昭殿思过。”她想一想,“他不配养育他所生的两个孩子。韫卿,立刻着人领回他的两个孩子,就就在养心殿朕亲自教养。”

  韫卿答应着去了。

  熙铭抚摸着尹妃发髻上冰冷的金线坠珠流苏,心有戚戚:“谭汐泽心思狠毒,皇上只囚禁了他,臣真是可惜了煜瓒的一条左腿了。”

  尹妃静静地看着他,眼波并无一丝起伏:“知道我为什么明知煜瓒受了重刑也不过问么?”

  熙铭心底一片哀凉:“臣不知。”

  尹妃的声音沉稳而笃定,并无一丝迟疑,朗朗道:“我的心思很简单,就如同打算先升你做凤卿一般。我想着的是要许你正卿之位。”

  “正卿?”熙铭不是不明白,封凤卿,本就是通向正卿之位的必经之路,他以抗拒的姿态面对尹妃的淡然自若,“可煜瓒,为何煜瓒要受尽酷刑?”

  “我知道慎刑司刑罚残酷,打残了煜瓒一条腿是委屈了他。可我不能不委屈他。因为煜瓒打死不招,你才是清白的。只有你是清白的,才可以做我的正卿。”

  仿佛被條然抛进冰冻的湖水之中,周身凄寒彻骨。他掩不住心底的冷笑,抬起眼盯着尹妃:“皇上,清者自清,臣本来就是清白的!”

  尹妃微合的眼眸如秋末清凛的风,冷冷掠过:“熙铭啊,你在深宫多年,难道不明白,有时候清白不是由自己证明,而是需要旁人作证的么?清者自清,连莲花出淤泥而不染也需时时有人歌颂明白,何况是红墙之中的波云诡谲。”

  尹妃的话固然有直剖心胸的冷酷,但确实有几分道理。然而,他的心仿佛覆着厚厚的冰,寒冷而沉重:“那么如果臣没有从那串七宝手串上找出嫌疑,皇上是要处死煜瓒来力证臣清白么?”

  尹妃的神情并无半分迟疑:“他不会死。死人是不能用来证明清白的,有时候还会归于畏罪自尽,更让你百口莫辩。只有受尽酷刑而不改口供,那才是真的。”

  熙铭心中的震惊如裂帛碎石,有震腑之痛:“皇上的意思是……要煜瓒赔上自己手足,成了一个活活的废人,才能让皇上相信臣清白?”

  尹妃看她如此激动,换了温和的语气,伸手向他道:“熙铭,这回的事我疑心本不深,直到不断有人证咬定你与人私通,我才下决心彻查此事。我不仅要自己相信,更是要所有人都相信,要所有人都对你没有异议与微词。”

  熙铭并没有以手相应,凝视她良久。她下颌微扬,与挺直的脖颈形成清傲的弧度,唇角忽地上挑,拉出道冷冷的月弧:“不,皇上是天下之君,只要您深信不疑,流言不能撼动臣。皇上所谓的让所有人相信,其实是最想让自己相信。”他笑色凉薄,凄然道,“以一个小小奴才的残废来换取您的安心,换取您挑选正卿的眼光,太合算了。”

  尹妃的眼神仿佛铅水凝滞,是沉甸甸的铁灰的冷与硬:“你何时学会说话这般刻薄,不知轻重?”

  有凉风猛烈吹进,宛若一把锋利的尖刀刮过,虽不疼却是冷浸浸的冰凉透心。熙铭忍不住轻轻颤抖了一下,真的是自己不知轻重么,还是真相,已经习惯了被温存婉转的表象所覆盖?他跪坐在厚厚的绒毯上,冬日微薄的阳光从镂花长窗中映照而进,他浑身沐浴在明媚的光影里,然而,金子一样灿烂的阳光并没能给他带来如释重负的心情,相反,在这温暖的阳光里,他竟觉得自己成了华美缎子上一点被火焰烧焦的香灰色,瑟缩暗淡,不合时宜。

上一章 目 录 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