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热天

作者: 上将军 字数:4318

  45.热天

  送走何荣美,心里恋恋不舍,想着何时到监利去去。

  回家路上,才知道,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到柳生兵那里去了。

  我在他家门口问伯妈的时候,才知道,柳生兵到湖里钓鱼去了。我想起小时候,看见他拿着一根钓鱼竿,鱼线上面绑着一只土克蚂,手里提着一串钓起来的黑鱼。我曾经学过他,可是,怎么也钓不到。

  回到家里,知道双抢已经开始,马上到田里去帮助栽秧,很晚才回来。

  哥哥也从三台什么供销社回来了,父亲说:

  “苏华,你明天跟我们一起去栽秧啊?”

  哥哥没有说什么。

  第二天很早,天还没有亮,父亲就喊我们起来,母亲已经做好早饭,我们草草吃完饭,就跟着父亲到田里扯秧,扯了不到半个小时,哥哥说:

  “我给你们挑秧。”

  父亲看了哥哥一眼,说:

  “位置知不知道?苏梅,你带哥哥去,你先栽。”

  父亲、母亲、我三个人扯秧,哥哥挑了两担,把担子往苗田田埂上一扔,说:

  “我去栽秧。”

  估计扯得差不多了,父亲对我说:

  “苏宁,你把秧挑到田里打去。”

  我装满担架,装的时候,把水甩干,跳起来不怎么重。走过去的时候,这才注意到,太阳已经很高了,开始显出热辣的味道。我挑到田里打秧的时候才发现,哥哥打的秧没有路数,我只好重新捡,捡到哥哥那垄,哥哥还只栽了几米远,苏梅已经一半了。

  挑完秧,父母都过来,我也开始栽起来,还差一点儿就赶上哥哥了,苏梅第二垼也快赶上我们。哥哥突然跑到田埂上坐下来抽烟,等他抽完烟,我已经超过他很远了。哥哥站在田埂上说:

  “我回去给你们烧火。”

  没等父亲说什么就走了。父亲说:

  “这也是从小就没有吃过苦的!”

  我想起哥哥小时候给我剃头,剃了一半,他的朋友同学来了,向他招手,他对我说:

  “你等会儿,我去去就来。”

  我等啊等啊,实在等不下去了,就掀掉罩布,到处找哥哥,他竟然在屋后和他的那帮同学打坡,我过去就把他们的砖头一踢,把他们的铜圆踢得到处都是。他的那个玩伴说:

  “你的弟弟还蛮狠啊!”

  我说:

  “哪个叫你没有给我把头剃完就跑了呢!”

  那也是热天,中午吃完饭,他对我说:

  “你去把菜园子旁边那块黄豆田里的一个瓜摘来,我就给你剃完,不然,就让你成为半边头。”

  我没有办法,跑到菜园子旁边的黄豆田里找瓜,有很多野生的瓜秧,但是,我没有找到,回来两手空空,他两手一摊说:

  “哪个叫你摘不到呢!我不给你剃。”

  我非常生气,用手推他,他抄起旁边的一根挑绳就把我捆起来,我窘得哭起来。姐姐不知什么时候跑出去,到黄豆田里摘来那个瓜交给哥哥,哥哥还是不肯给我解开绳子,倒是姐姐偷偷把绳子的活结拉开了,我挣了几下,就脱了,我很生气,就把挑绳扔到帐子顶上去了。哥哥把那瓜用刀切成四瓣,递给姐姐一瓣,自己吃一瓣,说:

  “你吃不吃?”

  我气死了,自己跑到黄豆田里去找,大瓜没有找到,倒是有很多苦瓜,已经长熟,摘了一个金黄金黄的苦瓜咬了一下,很好吃,于是,我摘了满满两荷包。

  哥哥不肯读书,经常逃学,父亲打过很多次,没有见效,就把他送到江北姑爷那里学习剃头,三年学完回来,给队里的人剃头,不是剃阴阳头,就是这里剃那里不剃,弄得队里也不好给他记工分。父亲没有办法,十六岁就找公社武装部长帮忙,通过了兵检。

  他是甲等身体,被分配到上海虹桥机场做通讯兵。后来写信回来,说是家里可以派人到他那里去玩。父亲开始准备让母亲带我去,我高兴了好久好久,可是,后来又说弟弟太小了,放在家里父亲不好工作。我就在失望中送走了母亲和弟弟,为此对父亲很不满,和父亲吵了一架,赌气跑了。其实没有跑多远,躲在队里的高粱田里踩高粱秆子吃,那是杂交高粱,杆子很甜,我差不多吃了几个平方的杆子。后来估计父亲已经出工,我才走回去,婆婆还在跟小姑姑说:

  “打个电话问问他的姨妈,看到他们那里去没有?”

  小姑姑说:

  “他这么小,才跑一会儿,走不到南五洲。”

  我可能把路边的洋葁弄动了,小姑姑过来一看,说:

  “这不是建国!”

  婆婆把我拉到屋里,盛饭端菜我吃,劝我不要跑了。我那时候就感觉斗争胜利了,但是,还是不能消除我没有去上海的恨意。

  母亲回来的时候,哥哥也回来了,给我带回来很多书,我带到教室,低头看书,被老师发觉了,走过来从我手中拿走,我才醒过来。老师举着那本书说:

  “你们看,书里写的是一个丫鬟被财主有意灼伤的故事,这就是万恶的旧社会,不好好学习,地主资本家就会复辟,你们就会像这个丫鬟一样,重新被别人奴役。”

  老师走到我的旁边,把书还给我说:

  “看书是好事,但是,要下课看,上课应该听讲。”

  我很感动,那半节课听得特别认真。下课了,同学们都来找我借书,那本书究竟是谁借走了,我根本不知道。我有很多书的消息不知怎么被队里的人知道了,大家都来找我借,没有多久,哥哥给我买的娃娃书,就被借光了。

  记得哥哥回来,亲婆给他介绍了王岗的一个女人做未婚妻,他要走的时候,母亲带着我给他送东西,他那时候去了女朋友的家,我们找到那家人家的时候,他已经准备好走了。我感觉他的女朋友很好看,但是,后来终于没有做成。

  哥哥转业回来的时候,当兵的人政府已经不再安排,况且,哥哥说他们是**的部队,全部遣散了。父亲没有办法,花了一些钱,请了公社的党委书记、武装部长一桌人,他们好像是熟人。随后,哥哥就在公社的供销社上班了,那时候,公社就在我们队和八队七队九队之间,以小石桥为中心。哥哥在桥那边商店卖生产资料,现在的嫂子天天来,不是给他洗衣服,就是给他洗鞋子。这样,和亲婆介绍的那个女朋友就断绝了关系。

  我记得,那时候,他天天坐在桌前在文稿纸上写啊写,还对我说:

  “就这样写下去,可以写出一本书来。”

  我盼望着他写出一本书来,不久,公社和黄金公社合并,我们这里的公社就撤消了,他被安排到三台,在一个馆子学习白案,还带回来过一本古旧的书,说是专门讲白案红案怎么做的。我又期望他做出好吃的来,毕竟那时候,我的最大愿望就是吃肉。

  当然,还有读书。他时不时带回来一本两本书籍,公社武装部长卖出的垃圾,他全部拿回来给我,说:

  “这里面有很多有用的书,你自己选。”

  我就是在他给我带回来的废旧书籍中挑选出《五七一工程纪要》《批林批孔资料汇编》,如此等等,找到了《三字经》《增广贤文》,还摘抄了不少。

  父亲喊我回去吃中饭的时候,我才从回忆中醒过来,原来,一边回忆,一边栽秧,居然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回家的路上,我就设想,今天的饭菜一定非常可口,因为哥哥专门在馆子从师学过。可是,吃过之后,才知道,哥哥弄的饭菜,这样咸了,那样又淡了,饭也烧糊了,满屋糊味。父亲笑他:

  “听说你在馆子里专门学烧火,就学得这样?”

  哥哥辩解说:

  “没有生粉,没有酱油,没有醋,什么都没有,叫我怎么做?我做得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父亲笑一笑说:

  “我看你姆妈什么都没,照常做得很好吃。”

  母亲在一旁笑,那意思就是说,怎么样,平时我烧火你们不觉得,现在知道了吧?但口里还是说:

  “咸的就少吃点,淡的也是另外一种味道,糊锅巴就当吃了消食。”

  大家这才吃起来,母亲到厨房不知怎么弄了一会儿,就端来一盆粥,那就是我们经常吃的锅巴粥,有米汤,滑口,很好吃。

  下午直到太阳快要下山了,我们才出去栽秧,栽到天黑回来,和父亲一起喝酒,洗了倒头就睡。第二天一早起来,竟然不觉得吃亏。

  冬生带了那两个人来帮他们家栽秧,高卫红我认得,另外一个应该是冯爱无,还有王心梅。伯妈中午过来找我说:

  “建国,你看,冬生把他们带来了,你帮我说说。”

  我看着伯妈一脸担忧,安慰说:

  “等栽完秧,他们走了我再说,好不好?”

  伯妈过去后,传来三洋响亮的声音,那还是万华平在我们毕业分别的那个晚上放邓丽君歌曲的那种声音,听了叫人心旌摇荡。我开始为冬生担心起来,尤其是高卫红,肯定会影响他。

  秧上午就栽完了,中午吃了饭,换了件衣服,到石桥上去逛逛,倚着栏杆,看排水渠两头的风景,隔不远就是一架跳板,看得见小孩在跳板上玩水,就和自己小时候差不多,一根树枝,就可以在水里划很久很久。于是,我又想起儿时的同学万成真,她的母亲就是水淹死的,父亲讨了后娘,对她很不好,洗衣服、扫地、喂猪,都是她的,每天早晨天不亮就到跳板上拝衣服,会出现“咕咕咕”的水响,她说,那就是她的母亲在跟她讲话……

  正在回忆,柳生兵喊我:

  “苏宁,你怎么不到我家里去?”

  我站在桥上不动,任凭太阳晒着我,反正自己黑,再晒晒也不过就是增加一点儿黑度。我说:

  “我想站在这里看看,很久没有这么静静地看看了。”

  他见我站在桥上,也从他家的那条人家屋檐下走过来,和我一起站在桥边说话:

  “苏宁,我跟你说,我的学生的分数都出来了,都好,都可以上初中。还有,我参加了民师考试,题目很简单,我估计考取没有问题。”

  我想起吴爱婷说的话,上次回来居然没有及时告诉他,这还像朋友吗,这么好的消息,我没有把这个情况说给他听,就说:

  “考取了,就不要再办学校了吧?”

  他那口吻又出来了:

  “不是我吹牛,对面,他们谁敢跟我比?一个也考不过我!那个姓王的,复习一年也考不取!还自吹是什么诗人!不就是在报纸上发表了一首像豆腐干的小诗吗?到处吹牛,一开口就说:‘我们在作家班培训的时候……’还‘作家’,作假还差不多,晓得在哪里抄的别人的几句狗屁!”

  我在心里怀疑柳生兵,对自己警告起来:章苏宁,都毕业一年了,还一篇文章都没有发表过,什么时候才能写出一篇,哪怕像王祥华发表的豆腐干一样的两三句话也行啊!

  柳生兵见我不说话,就拉着我的衣服说:

  “走!到我家里去,我写了一篇小说,你帮我看看。”

  我很钦佩他,居然写了小说,自己天天喊,我爱文学,出了写日记之外,还写了什么?似乎什么也没有写。我尾随柳生兵来到他家,伯妈正在屋后的树行里乘凉,手里摇着巴扇,我喊了老人家,跟柳生兵进了他的房间,他拿出一叠信纸,我接过来,大约有七八张,我有些惊疑,他居然能够写这么多字,要是我,写得几百字,就哑口无言了。我一边看,一边想,要是这样写,我也能够写,把我的哥哥嫂嫂的故事写下来,不也是一篇吗?他把他同学的事情和他的事情嫁接起来,大约是被学校校长解职之后,寻找出路,在同学的牵引之下,找到了办养鸡场的路子,经过一番努力,终于获得成功。

  我没有直接评论他的小说,我觉得写得和我的文章一样,平淡,寡味,没有曲折的情节,没有扣人心弦的叙述,语言也和我差不多,白开水一样。我问他:

  “你那个同学的养鸡场怎么样了?”

  他有些失落,说:

  “他来信说,小鸡遭遇鸡瘟,死了差不多三分之二,自己又不懂怎么治鸡病,现在买了几本兽医书籍在家里啃,他发誓要成为一名鸡医。”

  我笑了,说:

  “还有‘鸡医’?要是真成了鸡医,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至少,鸡瘟一来,到处都有人请他看鸡病,钱就来了。”

  他一拍大腿说:

  “是啊!我现在就给他写信,鼓励他研究鸡病,就拿自己养鸡场的病鸡开刀,多试验几次,就研究出来了。”

  他真是一个说干就干的人,马上就拿起笔写信。

  我辞别出来,太阳已经西下,回家的路上,想起吴爱婷,可不可以去找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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