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友谊的开始
十一点就上床了,可是,怎么也睡不着,黎著红那茂密的头发,说话时头往前点一下的姿势,就清晰地在眼前晃动。黎著红,你此时究竟在哪里呢?我到你父母家那儿去问,没有了你家的踪影,都说不认识。不知是听谁说,你随老婆去了长沙,那回我经过长沙,出了车站,我就想,要是碰到黎著红该多好!他乡遇故知,可是,那是怎样一种妄想!
我到底还是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又迷迷糊糊醒来过来。看看时间,已经是六点十一分,打开电脑,上厕所,准备,决定早晨再写一篇。
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我们在一起交流讲课心得,我是完全模仿周华秀老师的讲课。对了,那天经过校长办公室,不,寝室,听见周老师的爱人孙老师对校长说:
“我的校长,你就放我走吧!年纪大了,想家,叶落归根啊……”
只听校长说:
“您等一段时间,只要我要来替换您们的人,我就签字,马上就签!”
从此,我就知道,周老师要调回天门,觉得依依不舍,当时,我还批评自己,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小资产阶级感情”?我天天问周老师,这怎么办,那怎么办,居然跑到周老师家里去了。就在王会计的旁边,只不过在门口,她的儿子在弹吉他,女儿在做作业,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我不敢多打扰,就退出来了。
周末,星期六的下午,最后一节课都是安排给班主任的,周老师说了,周末要进行安全教育,放学比平时早一节课,孩子们很容易在路上玩,回家晚了大人担心,还要布置一点儿作业,巩固学习的知识,交代星期一早点儿来上早自习。
我放完学生,回到寝室的时候,黎著红还在收拾床铺,翻箱倒柜。我拍拍他的后背:
“你怎么还没走啊?”
他站起来,满脸红光,满脸笑容,很兴奋:
“今天校长找我谈话了,问我学过外语没有……”
他还没有说完,我就急切地打断他的话问:
“你怎么说?”
他挠一挠头发,说:
“我高中学过,技校虽然没有开设外语课,但是,我买了一部《许国璋英语》自学……”
他还没有说完,我又打断他的话:
“校长怎么说?”
他双手扶着床沿,眼睛看着窗外,说:
“她问我能不能挑起教初一英语的责任。”
我知道,他很想教主课,英语就是他所谓的三大主课之一,急切地问他:
“你怎么回答?”
他收起笑容,很镇定地说:
“其实,我最拿手的还是数学,物理也不赖,既然学校缺英语老师,我又学了一点儿英语,为什么我不能边学边教呢。”
“那就是校长叫你带初一英语了?”
“还没有最后定。”
“初一不是路传杰和那个陈家瑛在教吗?”
“我也不知道。”
“走,天快黑了,我们一起走,边走边说。”
我们几个新老师,好像只有章默雄有自行车,黎著红也是步行。我们锁好房门,太阳从对面的房屋树林的缝隙中透过来几缕垂死的阳光,告诉我们,天就要黑了。我们迈开大步,沿着斗闸公路往斗湖堤方向步行。黎著红跑几步赶上我,说:
“你怎么走这么快!”
我说:
“走快一点儿就早一点儿到家。我看了路边的石碑,上面刻着‘6’,证明斗湖堤到我们学校是六公里,以最快的速度步行,需要一个小时走到斗湖堤,然后,到那边,我家在王岗过去的胜一,还有大约五公里,第一个小时可以步行六公里,第二个小时就只能走五公里了。”
他紧跟几步,说:
“你怎么说‘第一个小时可以步行六公里,第二个小时就只能走五公里了’?”
于是,我给他讲我自己的那段故事。
那是读师范的第二个学期,过了年后,母亲给我装上她给我磨的炒面,还有几节灌肠,一双她做的布鞋。正月十五报到,我必须在十四赶到监利。记得那天很早就起床了,吃了母亲煮的四个鸡蛋,赶到候船室,打了船票,从沙市开过来的轮船就靠岸了。轮船开到郝穴的时候,已经是八点半了,记得哥哥上次送我去监利上学的时候告诉我,必须在九点之前赶到公路边,否则,上午就搭不成去监利的长途汽车了,那就要等下午两点半的汽车。于是,我拼命跑,一边跑一边回忆两次经过的路线,没有跑错路,可是,到了路边,还是迟了,汽车已经开过去了,就留下一排字影——荆州长途汽车……我掏出哥哥送我的那个旅行闹钟,打开一看,还差三分钟,我走到路边问那个炸油条的:
“请问你,荆州地区到监利的长途汽车过了没有?”
那人头也不抬:
“刚才开过去的就是。”
“不是说九点吗,怎么提前了?”
“哪有那么准,早几分钟迟几分钟,那是常有的事儿。”
我只好回到路边等,好不容易等到下午两点半,车是停了,可是,车上装满了人,几个人拉着车门挤在车外,一个人从窗户爬进去,我觉得太恐怖,跟着汽车跑了几步,就这样留下了。这下要等明天了,而十五就是报到的时候,我去问旅社营业员,住一夜要多少钱,说是要一块五,我心想,一块五,可以买两本书了,如果走到监利,还可以节约一块八的车费,就可以买四本书了。于是,我决心一定,就甩开膀子,把挎包斜挎在身上,掏出钟,计算着时间,第一个小时我走了六公里,第二个小时我走了五公里,觉得不行,加快速度,第三个小时,我还是只走了五公里,第四个小时就只有四公里半了,走到汪桥的时候,已经天黑了,肚子也饿了,想走进镇子吃点儿东西,突然想起母亲给我的炒面,于是,我坐在路边的石碑上吃炒面,口吃枯了,就伏在路边的沟里喝水,然后吃一点儿灌肠。以后就是强迫自己前行,虽然一个小时只能走三公里多,但是,我依然不停地走下去。好在那是十四,月亮很大,月光很美妙,照着我孤独地往前走。我一生喜欢月亮,喜欢月光,就是在那天晚上最后确定的。走到荆州地区长途汽车站监利站的时候,已经是早晨五点多钟了,腿已经迈不动了,于是,走进候车室坐在椅子上打盹。
上堤了,黎著红说:
“天已经黑了,你到我家住一晚上明天早晨再回去。”
我说:
“我走惯了夜路,不要紧的,你看,还有月亮。”
他拉着我的袖子说:
“我家就在堤下坡不远,我还想和你说说……走吧!”
我只好屈从了。
从食品加工厂旁边的走道插进去,转一个弯,他指一指树丛中的那栋平房说:
“这就是我们家。——妈,来客人了。这是我的同事章苏宁。”
我弯了一下腰,算是敬礼,说:
“伯妈伯父,你们好。喔,还有小朋友,你也好。”
黎著红扶着女孩儿的头说:
“快叫叔叔。这是我的外甥,我姐姐的女儿。”
女孩儿真的站起来对我说:
“叔叔好。”
我也回了一句:
“读几年级了啊?”
“一年级。”
我说:
“你坐,继续吃。”
很快,伯妈就端来两碗饭,拿来两双筷子,伯父端过来两张椅子,黎著红说:
“我们吃吧。”
伯母到厨房干什么我一点儿没有注意,一会儿就端来一大碗鸡蛋汤,把勺子递给黎著红说:
“红儿,给你的同事舀汤。”
我连忙按住黎著红的手说:
“我们之间还讲什么客气?我自己来。”
吃完,黎著红给我打来水,让我先洗,他也洗完了,然后对着镜子梳一梳头发,说:
“我们到外面散一散步吧。”
我跟着他出来,走到食品加工厂门口,他说,这就是他父亲参与创办的集体工厂,可以做雪枣、花梗、饼干、麻果,以前还能做云片糕。提起云片糕,我就感到亲切,那是我小时候吃过的最上等的糕点。记得小时候,我很是好吃,在工厂里偷了一些废铜烂铁,到废旧回收门市部卖了钱,再到副食品门市部买吃的。现在,我已经对什么好吃的东西都不再那么垂涎欲滴了。
转了一圈回来,一股刺鼻的气味传过来,我问:
“黎著红,这是什么气味?”
他也扇了几下鼻子,说:
“对面堤外就是化肥厂,经常有这种气味。”
我看见他的箱子上放着一个小提琴的盒子,觉得很是亲切,我就问:
“你会拉提琴?”
他笑一笑说:
“会杀鸡!”
我知道他在谦虚,于是央求他说:
“你能不能拉给我听一听?”
他调皮地举手敬礼:
“遵命!”
他打开琴盒,用下巴夹好提琴,把弓在琴弦上试了一下音,然后看着我问:
“你想听什么曲子?”
我想都没想就说:
“《梁山伯与祝英台》吧。”
他拉起来,如泣如诉,似乎比万华平拉得还要好。我沉醉在琴声里,他也沉浸在琴声里。
完了,我说:
“你拉的真好听!”
看看桌子上的钟,已经十一点,我说:
“我们睡吧,明天早晨我还要赶回去,晚上又要赶回学校。”
他睡里面,我睡外面,刚拉灭电灯,他直起身问我:
“假如校长要我带初一的英语,我就带你的一班,好不好?”
我想也没想就说:
“没问题。”
第二天早晨很早,我静悄悄起来,轻手轻脚穿衣,开门,一点儿没有打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