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第二次走访
也许是想得太多，时间想得太久，可能都想到天快亮了，早晨睡到太阳都出来了，还是黎著红把我吵醒的。
我下床一看，我的天啊，他骑了一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来了，推进来时那轴承弹子转动的响声十分清晰。
他把自行车架在他的床档头，取下衣架上的包，说：
“吃不吃？我带了好东西！”
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个纸袋，打开，里面全都是腊鱼、灌肠、猪耳朵，随后又拿出一包，打开，却是花梗、饼干、雪枣，说：
“这是我妈做的年货，吃不完，让我带来的。这是我爸爸厂里给我们家送的，多得很，我从小就吃厌了。”
我说：
“我也带了很多。”
我把包打开，掏出猪头肉、灌肠、炸藕、炸绿豆丸子，还有就是炸烤饺、米子糖。我们开始分享对方的东西，他吃我的炸藕、炸绿豆丸子、炸烤饺、米子糖，我吃他的雪枣、花梗。可惜没有开水，我说：
“要是有东西烧开水就好了！”
黎著红说：
“我买了一个电热杯。”
他从包里掏出一个杯子来，我说：
“我去提水来。”
我提了桶子走出去，想起昨夜玉莲的话，不好从校长家门前经过，往远处路上走到打铃的地方，校长出来倒洗脸水，看见我喊：
“小章！过早没有？”
我本来没有过早，这会儿我不能再到她家去了。于是说：
“校长早晨好！我已经过了！”
我看见校长进去了，匆匆到河边提了一桶水就往寝室跑。
电热杯一会儿就响起来，果真很快就开了，我们一人倒了一杯开水，一边吃一边说着寒假的事情。正说着，吴爱婷进来了：
“好啊，你们偷偷吃东西，都不喊我一个！”
她也不管是我的还是黎著红的，抓着就吃，黎著红说：
“吴爱婷，你吃灌肠，不怕长肥啊？”
“你才长肥！章苏宁，这是你的吧？是买的还是家里自己做的？”
我说：
“农村里的人，哪有什么是街上买的？都是自己做的。”
她赞扬灌肠，赞扬米子糖，赞扬炸藕，就是没有赞扬花梗和雪枣，黎著红很是不满：
“你就不吃吃我的咸鱼，还有雪枣，还有花梗，里面有云片糕？”
黎著红从袋子底下掏出云片糕递给吴爱婷，吴爱婷没有接，说：
“这不都是商店买的吗？我们家都买了，我要吃没有吃过的！”
黎著红指着我的灌肠说：
“灌肠你没有吃过？”
“那可不同，人家是燻过的，很香很香，不信？你还没有吃吧？”
黎著红真的拿了一块啃，也称赞起来。我看着吴爱婷那双眼睛，冉冉而动，那应该叫做什么眼睛？丹凤眼？
章默雄、路传杰也过来了，随便拿了一点儿东西吃。这时候，校长就喊开会了，于是，我们一窝蜂走到办公室，中途路过校长门口，我特意向里面瞄了一下，正好玉莲抱着孩子往门口走，眼睛正好看出来，我不敢对视，赶紧避开。坐在办公桌前想昨晚和玉莲说的话，那时候怎么就那么直盯盯看着人家，此时又不敢看了呢？人真是一个奇怪的动物。
校长讲了一些什么，我根本就没有听见，看见大家都起身，我不知所措，吴爱婷走到我的身边说：
“走啊？”
我问：
“去哪里？”
吴爱婷就望着周老师笑，周老师说：
“小章，我们三人一组，这两天走访我们两个班的学生家庭。”
我这才回过神来，吴爱婷附在我的耳边说：
“章苏宁，你在想什么？莫非灵魂出窍了？校长讲这么大的声音你都没有听见？”
我不再做声，任由吴爱婷奚落。
我们跟着周老师，计划先走五四队，再走八一队，然后往晓河弯到新华队，今天就走四个队。开始，似乎都是周老师的学生，有了一个学生，就会带我们去另外一个学生家，学生家长似乎对周老师已经十分熟悉了。五四有一个家庭，没有学生在周老师班上读书，却硬是把周老师和我们两人拉到家里坐了很久，原来是以前有个儿子在周老师班上读过，十分调皮，打架把人家的头打破了，人家找到学校，一定要把他的头也打破，周老师耐心做了很多工作，双方心平气和之后，周老师教育双方如何相处，后来两人都有很大进步，这家的小孩后来考取了三中。那家长说：
“要不是您，周老师，我们儿子不知是什么样子！”
周老师问：
“他人呢？”
“早就上学去了。”
说着，那人的老婆端来两碗鸡蛋，一碗给周老师，一碗给吴爱婷，然后又给我端来一碗。说老实话，我的肚子也有些饿了，但是不好就这么吃，吴爱婷说：
“我们又没有教过你的儿子，不能吃你的鸡蛋。”
那男人说：
“周老师是我儿子的老师，你们是周老师的同事，也就是我儿子的老师，几个鸡蛋，表示一点儿心意！”
周老师说：
“家长这么热情，已经弄了，我们就吃一点儿吧！”
我看周老师这么说，就狼吞虎咽起来，四个鸡蛋几下就吃完了，吃完喝汤的时候，我发现吴爱婷吃了两个，用勺子舀汤喝，周老师倒是勉强吃完了，外面带路的学生说：
“周老师，林朝英来接您了！”
周老师就向那男人辞别，那人还要送我们，被我拦住了。走了很远，吴爱婷说：
“章苏宁，你就没有过早？看你几下就把鸡蛋吃完了！要不是怕人家家长笑话，我就把我的鸡蛋给你了。”
这话有一点儿真诚，似乎又有一点儿揶揄，我说：
“我的吃像很难看，是不是？”
“是啊，一点儿不像是文弱书生，倒是像李逵似的人物。”
我就追问起来：
“你知道李逵是怎么吃东西的？”
吴爱婷瞪着她那圆圆的眼珠子，说：
“就是那种囫囵吞枣的样子！”
“想不想我讲给你听？”
我装出一副十分懂李逵的样子，吴爱婷果然相信了：
“你讲，我听。”
于是，我信口开河讲了起来：
“你还记不记得白居易有一首《琵琶行》？他写了这首诗之后，浔阳江就出名了，不知是哪位官员，就在浔阳江边起了一个琵琶亭。话说宋江在戴宗的带领下来到琵琶亭上馆子，李逵是戴宗的跟屁虫，也就跟着来了。大家喝了几巡酒，宋江就想喝鱼汤，问戴宗，这里会不会做鱼啊？戴宗说，我们这里是鱼米之乡，哪有不会做鱼的！兄长只管点。于是宋江就说，我想要个酸辣鱼汤，又酸又辣，正好醒酒。于是，戴宗就把小二叫来，点了一个酸辣鱼汤。不一会儿，小二就上了一大钵鱼汤，戴宗请宋江先喝，给宋江舀了一碗，宋江一喝，连连叫好，说，想当年，白乐天在这里送客，哪里喝得到这么好的汤！李逵灌了一大碗酒，就说，什么鸟汤，我宋公明哥哥说得这么好喝？说罢，把那个汤碗端到自己面前，用手往里面一捞，一条硕大的鱼就到了他的碗里，李逵一口下去，鱼就去了半截，嚼了几下，就吞到肚子里去了……”
“你瞎说！就这么吃进去，那刺呢？难道刺也不吐？你完全是胡扯！”
我看见她上钩了，更加得意：
“你不信？我们打赌好不好？反正学校图书室有一套《水浒传》，晚上我们回去一查就能够决定胜负。这样，李逵把鱼刺都吃进去了你输，李逵吐了鱼刺你赢，谁输了谁请客。周老师作证，好不好？”
这一下子把吴爱婷吓倒了，说：
“你好痞！”
“周老师，您说，是她怀疑我讲得不对，我才要和她打赌的，是我痞还是她痞？”
周老师只是笑。又有学生家长请我们吃饭，我们差不多走几家就有家长请我们喝酒吃饭。我还在想和吴爱婷打赌的事情，悄悄问她：
“吴爱婷，你看过《水浒传》？”
她说：
“这是我看得最认真的一部小说了，我怎么就不记得李逵把鱼都吃进去了？”
她这么一说，我也怀疑起自己的记忆来，虽然看过两遍，但是，你要说细节，还真难说，要是吴爱婷马上就答应打赌，我说不定会输呢。但是，我很好奇，问她：
“我只看见男人喜欢看《水浒传》，却从来没有听女同学说过她们喜欢看这种打打杀杀的小说。你怎么就喜欢看？”
吴爱婷来了劲：
“好啊，章苏宁，你瞧不起女人！你有大男子主义！我跟你说，不仅我喜欢看，我最好的同学闸口的钟爱萍也喜欢看！我们都崇拜英雄，还分什么男人女人？”
我这才想起，吴爱婷经常去闸口，大约就是去这个同学那里玩吧。
到了晓河，一个二班的学生对我说：
“章老师，那就是王斯德的家，我带您去！”
我们跟着二班的同学，来到王斯德的家，到底是隔县城不远，房子是红砖大瓦房，正面三间，左边搭了一个偏水做厨房，那个学生喊：
“王斯德，你的老师来了！”
我正在看那房子，一个中年男人出来问：
“谁是王斯德的老师？”
我走上前说：
“我是他的班主任，今天学校安排我们两个班的老师一起出来走访，一来了解一下学生家庭的情况，而来提醒一下新学期报名的要求。”
又出来一位中年妇女，大约就是王斯德的母亲，我问：
“你是王斯德的妈妈吧？王斯德人呢？”
“走亲戚去了，明天才回来。”
中年男子端出来两把椅子让我们坐，我先让给周老师，说：
“这是我们二班的周老师，是我的老师。”
那男人连连说：
“失敬！失敬！”
又到堂屋里端了两把椅子出来，我在吴爱婷身边坐了，说：
“这位是吴老师，王斯德的数学老师。”
那男人略起了一下身，随我坐下，我开始介绍王斯德的情况：
“王斯德在学校还算听话，很懂礼貌，见到每一个老师都喊，老师只要一说什么事情，他马上就跟着做。我上课从来没有看见他迟到过，估计数学也没有吧，吴老师？作业也都完成得较好。就是有点儿不刻苦，什么都是完成任务，任务一完成，就万事大吉，和同学一起玩得飞起来。家里有几个孩子？”
那男人说：
“两个，老大出门学手艺去了，他是小儿子。”
我又问：
“爷爷奶奶呢？”
“就是爷爷奶奶惯他，那不是，就在我们家隔壁。只要我们一下蛮管他，只要随便打一下，爷爷我们父亲就跑过来了，再不奶奶就骂我们。我说，您们那时候管我们，棍子都打断，怎么到了我们管儿子，就不许我们打了。两位老人耍赖，说，不许你打就是不许你打！我们也没办法，好在他还没有惯坏。”
吴爱婷插话说：
“王斯德是个聪明的小孩，我的很多数学题他都有办法算出来，就是刚才章老师说的不刻苦，要是学习积极主动，进一步钻研，那就会有很大进步。”
周老师说：
“现在的小孩，已经不像前几年的小孩了，都有一点儿懒，我班也有王斯德这样的学生，聪明，一学就会，就是不上心。”
我们正说着，王斯德的妈妈出来喊：
“你请老师们喝酒啦！我的饭已经弄好了。”
我们拔脚就要走，那男人一把拉住我，一把拉住吴爱婷，王斯德的妈妈也过来拉住周老师说：
“今天是初九，还是过年呢，来了无论如何都要打湿牙齿！”
那男人也附和说：
“我们家没有什么好吃的，但是，对老师的一点儿心意您们一定要领，平时我们请都请不到您们，现在来了，哪能就这么走呢！”
我向周老师看了看说：
“周老师，家长这么客气，我们就只好……”
周老师无可奈何地说：
“刚才在那边学生家里吃了，现在又吃，实在是装不下……”
那男人说：
“您们在别人家都吃了，也一定要在我们家吃，不然就是瞧不起我们！”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们只好留下。王斯德的母亲已经把菜端好，王斯德的父亲拉着我的手，生怕我跑了，把我按到上席，我要让周老师坐，王斯德的父亲说：
“我就让您坐！”
然后请周老师和吴爱婷坐，吴爱婷挨着周老师坐在我的右手，家长坐了我的左边，说：
“按道理，我应该坐下面陪你们，但是，吴老师不肯坐这边，那我就坐在这边陪你们喝酒。”
他强行给我们筛酒，吴爱婷和周老师都推辞了，只剩下我和他喝酒，我说：
“我没有喝过酒。”
他笑着说：
“我也没有喝过，你相信吗？”
言下之意就是我喝过，我说：
“我是真的不会喝。”
“那就从今天开始喝酒，我们农村的男人，哪个不会喝酒？来，就喝一杯，一喝就会了。”
吴爱婷在周老师旁边笑，这一笑就不灵了，王斯德的父亲说：
“你看，吴老师已经告诉我，你会喝。”
我只好跟着家长一起喝，说着说着，两个老人进来了，王斯德的父亲低声对我说：
“这是我父亲母亲，您们帮我说说他们。姆妈，爷爷，这是章老师，这是吴老师，这是周老师，都是您们孙子的老师。来，爷爷，您陪章老师喝两杯。”
说完向我使了一个眼色，下到对面去坐，我站起身说：
“两位老人家好，您请坐。”
爷爷坐到我的旁边，端起酒杯说：
“来，我敬我的孙子的老师，感谢你们教育我的孙子。”
我跟着抿了一口，说：
“您是王斯德的祖父，我想对您说几句话。王斯德很聪明，什么东西，一学就会，要是努点力，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
说起孙子，老头来了精神：
“我这个孙子啊，就是聪明。他爸爸小时候很佋，读书不行，只好在田里摸泥巴果子。我的德儿啊，比他爸爸聪明多了，指什么会什么！”
周老师接着说：
“是啊，我们都看见了，王斯德就是聪明，要是把聪明劲儿都用在学习上就不得了了！”
吴爱婷接着说：
“我啊，很喜欢王斯德，能想出很多点子把题目做出来……”
老人来了精神：
“怎么样？狗日的，老子说我的孙子好吧？老师都说德儿聪明，你再打他，老子就打断你的手！”
王斯德的父亲一点儿也不生气，站起来给我斟满酒，又给他父亲斟满，回到自己的座位说：
“爷爷，您不该当着老师的面骂我。今天老师来我们家，是说了德儿聪明，可是您听老师说没有？‘要是把聪明劲儿都用在学习上就不得了了’，就是说，他没有把全部心思用在学习上，只想玩得痛快。这都是您惯的！”
为了不让老人抢话，我赶紧接着说：
“他就是有点儿贪玩，学习任务都是马马虎虎完成，这影响了他的进步。要是认真一点儿，就可能考很好的成绩。他上学期期中是班上的十八名，期末是二十一名，退了几名。以他的聪明劲儿，完全可以搞到前几名。您是他的祖父，您最爱您的孙子，您要对他提出严格的要求。不是说，严是爱，松是害吗，我希望王斯德的父亲母亲祖父祖母都对他严格一点，让他在家里，在学校，都认认真真，我们在学校帮他，你们在家里严格管他，我想，他一定会有很大进步的。”
我们起身走的时候，我已经晕晕乎乎，王斯德的祖父和父亲一直把我们送到大路上。
还走了哪些学生家庭，我根本就不记得了，原来准备转到郑德斌、成祖洪家就回来的，可是，还没有到就天黑了，我歪歪斜斜走着路，吴爱婷被我撞得躲躲闪闪。我在想，我是不是以疯装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