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走亲戚
初一,母亲最大。
我没有睡早床的习惯,睡醒即起,穿衣服的时候,前面房里嫂子说:
“苏华,起来,我们去煮早茶。”
哥哥说:
“你先起去,我马上就起来。”
我走出房屋,父亲早已把大门打开,抱进来一个大树兜,放在昨晚烧过的地方,说:
“今天我们烧它一天!”
我走到厨屋,到处巡视了一番,橱柜里有很多冷菜,盆里还有早已杀好的三只鸡,揭开锑铁锅,里面是盐茶卤鸡蛋,满满一锅,其实母亲早就弄好了,今天早晨只是热一下。我把锑铁锅端到堂屋,父亲的柴火已经摆好,一个大树兜,一个小树兜,中间再加些柴火,父亲把草靶子放到下面,划燃火柴,就烧起来,我把一些柴火往上面加,烟子就大批制造出来,眼泪都要烟出来了。
我正在用棍子拨火向,嫂子开门出来,说:
“苏宁也不做点好事,都烟死人了!”
又回身把房门带好,出门到厨屋去了。我把锑铁锅架到小树兜和大树兜之间,火在锅底彯,里面就响起来。嫂子又进来问父亲:
“爷爷,今天早晨还是不是搞鸡蛋?我怎么没有找到鸡蛋?”
我指着锑铁锅说:
“昨天姆妈早就煮好了,今天只是热一下就行了。”
我解开盖子,热气已经冒出来,我用手拿了一个,已经有些烫人,我在手里抛着,放到桌子上,剥开蛋壳,吃起来,盐味已经进去,很好吃。房里传出母亲的声音:
“苏宁,热好了你跟爹爹婆婆他们端一碗过去。”
我想着还有小姑姑,每人吃八个,要二十四个,就到厨屋找了一个大钵子,把里面热好了的用锅铲翻出来,然后用筷子捡到大钵子里,嫂子则剥了蛋壳放到那个碗里,我问:
“你剥了怎么不吃?”
嫂子用嘴努了努,指向母亲的房间,我明白了。我端到那边去,爹爹正在拿柴火准备烧火向,婆婆坐在门边梳头,我把钵子递给婆婆:
“这是给您们端的早茶。”
婆婆笑嘻嘻地露出她那排洁白的牙齿,比我们的牙齿都要好看:
“放到那桌子上吧。”
回到火向边,哥哥也起来了,苏梅、章平在母亲后面房里在说什么,章兵还在睡觉,我说:
“赶快起来啊,迟了就没得吃了!”
嫂子用胳臂触了我一下,用眼色制止我,我明白了。嫂子剥了六个,用锅铲舀了一点儿卤水,然后把调羹放到碗里,端进母亲的房里:
“姆妈,您吃早茶。您今天就睡个早床,客人来了就我和苏华招呼……”
“谢谢你,姑儿。”
说“姑儿”似乎是母亲对嫂子这样女人的一个口头禅,随后是母亲起床的声音。
父亲对我说:
“你过去给明义伯拜个年,别人大一些,去年还先过来,不像话,你快过去,冬生先过来就不好了。”
我拿着一包东西,马上到冬生他们那边去,明义伯正坐在门边卷烟,我说:
“伯伯,给您拜年!”
说着跪下去,明义伯马上把我扶起来,说:
“现在谁还讲这个老礼性!起来。冬生!赶快起来,建国都过来了,起来给你仲恺伯伯拜年去!”
我把东西放在桌子上,走进冬生的房间,他还真的睡得很安稳,只是把头翘了一下说:
“你这么早就起来了?反正今天没事,多睡一会儿。”
我说:
“你今天不去走丈母娘?”
堂屋传来明义伯的声音:
“初一拜父母,初二拜丈母,明天再去啊!”
我出来,明义伯已经把烟点燃,那浓烈的烟味使我想起那年,我们在黄家幺爹那里玩,黄家幺爹有一根很长的烟杆,坐在椅子上抽烟,烟锅就搁在地上,往往叫我们这些小孩替他点烟,我们点燃了他就说,奖励你们也喝一口,于是,我使劲喝了一口,就呛得喘不过气来,差不多过了十来天都不舒服。
“伯伯,您抽不抽纸烟?”
“纸烟没劲。”
我正要说话,章平过来了:
“伯伯新年好。小哥,姐夫来了,大哥叫我喊你过去。”
我对明义伯说:
“我过去了啊。”
说着,跟章平回来,哥哥正跟金钟哥说话,嫂子则在往桌子上端菜,就是几个碟子。母亲出来,头发还没有梳,对姐夫说:
“你们来了?桃香,那个筲箕里还有独心、腰子、顺风、转头,都切一点儿。”
姐姐从厨房那边端了凉碟过来,我把椅子端到桌子边上,父亲已经拿出酒瓶,哥哥摆好酒杯和筷子,对姐夫说:
“金钟,来,喝酒!”
他怎么都不坐上席,硬是把父亲按在了上面,父亲说:
“那就随便一点,我们家没有你们家那么多礼性。苏宁,你去把后门开一点儿缝隙,把烟子吹出去一点。”
我开了后门回来坐在下席,陪姐夫喝酒,当然是象征性的,可是,哥哥劝姐夫,姐夫也就喝,脸上显出红润来,姐姐端了一盘泹菜放到桌子上说:
“你少喝一点儿。”
金钟哥正要说什么,哥哥说:
“苏桂,今天我们喝酒,你就不要拦着了!”
“你不知道,昨天吃团圆饭,他就喝得差不多了!”
姐姐还要说什么,父亲说:
“今天就是喝酒的日子。”
姐姐只好反身去了厨屋。
“——大哥——,大姐——,嗬——嗬——嗬——,你们喝酒也不等我?——嗬,金钟都来了?大哥,你在上席还坐得住啊?今天老姑爷小姑爷都来了,哪还有你坐上席的份!”
江北姑爷还是那副样子,人还没到,声音早就到了,我们都站起来迎接他,哥哥装烟,姑爷把烟放到耳朵上面夹着,说:
“先喝酒,后抽烟。嗬——嗬——嗬——”
江北姑爷的笑声十分有特点,还打一个弯儿。父亲把姑爷让到上席,姑爷拉着金钟哥说:
“今天我们两人坐上席,姑爷不坐上席谁坐上席?大哥你说是不是?”
金钟哥还在让,父亲也把他往上席推,金钟哥只好在姑爷右边坐了,于是重新开始喝酒,父亲坐在姑爷旁边,哥哥坐在金钟哥旁边,还是姑爷话多:
“大哥,我们还是去年在一起喝了的吧?今天我们兄弟得好好喝几杯!嗬——嗬——嗬——,金钟,你今天要陪我喝。你是新姑爷,我是老姑爷,今天,不,是我陪你喝,老姑爷陪新姑爷。大哥你看,我还没喝就醉了!”
“大姐新年好!大哥——,你个死张金,又耍疯了,今天是初一呢。”
姑妈进来,更加热闹。
我放下筷子,走到房里对母亲说:
“今年我走哪里?”
母亲拿发夹夹住头发,摸了两下,说:
“还是走家爹家婆吧,先到家爹那儿,然后去大姨,小姨,回来路过扬场的时候再去幺姨婆家。你是今天去还是明天去?”
我说:
“反正在家也没事,家里客人都来了,我就今天去吧。”
“过会儿我把东西给你,今年你把章兵带去,让他把路走熟。”
母亲给我的和那年一样,是两只猪蹄子,只不过大很多。我带了章兵向扬场进发,一路上给他讲故事,那还是读师范时候,买了一本《中国民间故事选》,就按照里面的一些故事一个一个给他讲。到了扬场,章兵像我一样,问我还有多远,我也学着父亲的口吻,说快了,把这条街走完,上了堤,走完安全区,就差不多到了。
扬场街上和斗湖堤街上差不多,商店都把东西搬出来,摆在街边,方便行人走亲戚时购买,我发现章兵紧盯着那些吃的东西看,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米子糖递给他:
“想吃东西了吧?我给你带了米子糖。”
他接过去啃起来。走到了那年我往回跑的地方,将我的故事说给他听,他说:
“小哥,我真的走不动了。”
于是,我们在堤边坐下来,堤坡上都是变黄的衰草,很厚,我躺在草上,把东西放在旁边,章兵在草上打起滚来,一下子就向堤下坡滚去,我喊:
“停下!停下!这样滚会把头滚昏的!”
他才停下来。我又掏出一根灌肠,举在手里说:
“你看,这是什么?”
他跑过来,一把将我手中的灌肠抢了过去。看他吃的样子,我就想起当年自己好吃的样子,冬生的父亲经常从街上买些肉啊之类的东西回来,那香气经常引得我站在别人家门框边欠食,为此被母亲狠狠打过两回。看他差不多吃完了,我就问:
“有劲没有?走,看,那就是——”
我指着不远的地方,给了他希望,他说:
“就这么远了?你还往回跑?”
我说:
“他们说还只走了一半,我觉得受了欺骗,就跑。”
其实,志刚爹说的是对的,古话不是说,行百里者半九十吗,一百里走了九十里才过了一半,原因就是后十里是最难走完的。
沿着那条小路,从那个缺口爬上去,第一家就是家爹家。进门就看见家爹在拨火,满屋都是烟子,我喊:
“家爹家婆!”
家婆过来,拉着章兵说:
“我的儿啊,这么小走这么远,我的儿吃了大亏了!你们等会儿啊,家婆给你们做好吃的啊。”
家婆出去了,我坐在火堆边,家爹把炊壶从那根绳子末端的钩子上取下来,炊壶满是烟尘,他从桌子上拿过一个杯子,把炊壶的水往里面倒,白色的热气就冒出来,和那黑乎乎的炊壶形成鲜明的对照。外面有人放鞭炮,章兵跑出去了。我捧着那杯开水,味道确实好,家爹把剩下的水倒进开水瓶,重新灌满了挂在钩子上,炊壶就在树兜附近晃来晃去,家爹扶了一下,我望上去,绳子系在屋顶的房梁上,都燻成了一条黑线。家爹拨了几下柴火问我:
“上次我给你介绍的那个姑娘,你后来又去没有?”
我低下头,摇了摇,算是回答。家爹说:
“那是一个好姑娘,很孝顺,懂礼貌,人样子又好,有手艺。不管什么时候,什么世道,都饿不死手艺人。再说,那姑娘长得那么清秀,配你还是配得上的。你嫌人家什么?没有读过什么书?人家家里穷,她为了让两个弟弟读书,主动下学帮父母做事,父母不忍心,才让她去学艺。再说,她的手艺确实不错,你看,我在那里玩了一天,她就给我做了一身衣服,你看多合身!”
家爹站起来,那身衣服确实很合身。我能说什么呢?只能说家爹对我的心思根本就不能理解。照道理他应该懂啊,舅爷不是在松滋煤矿找了一个舅妈,家爹不也说人家很好,叫舅爷就在松滋,舅爷回来甩了舅妈,在乡里找一个新舅妈,家爹不是说“你再要调皮,老子打死你”吗?想到这里,我问:
“舅爷呢?”
说着,家婆带来的那个舅爷端着一个木框过来,还冒着热气,我站起来喊:
“舅爷好。”
舅爷把木框放到桌子上,揭开上面的布,热气就出来了,舅爷说:
“建国,吃饼干。”
家爹向外面喊:
“章兵——,吃饼干!”
章兵进来了,舅爷说:
“嗬,章兵都长这么大了!”
我拿了一块饼干喂进嘴里,不像买的饼干那样是脆的,而是软绵绵的,很好吃,我说:
“这比商店买的好吃。”
舅爷说:
“建国,你坐会儿,我过去了。”
家爹说:
“以前,我们凃郭巷是很热闹的,家家户户都会做生意,有的做饼干,有的做花梗,有的做云片糕……”
“还有会做云片糕的?”
在我的心目中,云片糕就是最好的糕点的,那么细腻,那么薄的片,私人怎么做出来?家爹又拨了一下柴火:
“云片糕算什么!过去江南江北的商人都来我们这里打货,什么做不出来?只是,解放以后,就衰落了,都集中到城里的工厂里去了。现在也就是过年大家做点儿自己吃。”
我觉得实在是有点儿可惜,至少,我吃的饼干就非常好。我开始感觉脚冷,脱下鞋子一看,鞋底已经湿了,再看看袜子,也是湿的,家爹说:
“脱下来烤,烤干了再穿。”
我遵命脱下来烤袜子,烤鞋子,再次问家爹:
“舅爷呢?”
家爹知道我问的是谁,说:
“找他的朋友们玩去了。”
舅爷在我心目中就是英武的象征,高大,魁梧,肩膀比哥哥宽,讲话口气十分霸道,不过,已经有两年没有到我们家去了,不,可能去了,我没有碰到,他对母亲是十分尊敬的,总是“大姐”“大姐”地叫,母亲到厨房他就跟到厨房,母亲到菜园他就跟到菜园,母亲很烦他甩了原来那个已经生了儿子的舅妈。
家婆过来喊我们过去吃饭,出门,天已经暗下来,章兵已经跑过那个凹坡,进了那边屋的大门。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就筹划,家爹玩两天,大姨玩一天,小姨玩两天,扬场玩一天,初八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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