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南风有愧

作者: 不知颜 字数:4202

  似是梦回当年,青石板的街道上落了薄薄的雪,若无欢撑着伞走过晚雪的江南,青衫书生的打扮淹没在人群中,帝天澈总是可以找到他,从不会认错。

  小巷子里奄奄一息的乞儿,落魄流浪的孤儿,凑齐了他的师门,当年的无心插柳,却是给今日埋下了祸患。

  一纸画卷能说明什么呢?这世上与他相似的人是存在的,无颜的那张脸更像是当年意气风发的若无欢。想着,若无欢抬头看没有惊动任何人,出现在他面前戴着半张面具的人,觉得好笑,他道:“你这面具做不好,下次还是带张人皮面具,缩个骨,或许我就认不出来了。”

  冷月白摸着脸上的面具,道:“四弟的眼力一向毒辣,我也没指望不被认出来。你我兄弟一场,顶着被老大抽死的危险,我陪你演这一场戏,帮你最后一次,你也要答应我,不可将回梦楼置于险地。”

  若无欢又给自己倒了杯水,没有喝,端着杯子的手伸了出去,在脚尖不远的地方洒了一道。冷月白沉下眼,这许多年他对若无欢还是有些在意的,比起被他捧在心间的人,这些在意比之尘埃也只是多了那么一丁点的分量。

  “要不,你先回去,等我吃过了澈儿亲手煮的粥,再来接我?”

  冷月白没有答话,若无欢已经扶着桌子站起来,扯下腰间坠着天星令的玉佩,举起,往地上一砸,玉碎了一地。听到动静的帝天澈忙赶回来查看,门是敞开的,房间里除了一地的碎玉,早已经没有了若无欢的影子。

  虽然猜到了会出事,帝天澈的心还是不由自主的沉了几分,转身朝静阁走去,姬梧尘不可信,但是探探口风,查到蛛丝马迹总比干等着强,若无欢既然与他明说了,自然有了安排的。

  “斩廉,你去找斩风,务必尽快找到他的下落。“

  斩廉不为所动的跟在帝天澈身后,帝天澈停下步子回头看他一眼,抬手打个响指,三名血衣卫已经把斩廉围在中间,帝天澈转身对斩廉抬了抬下巴,斩廉眯了眯眼,转身就走。零头的血衣卫跪在帝天澈面前,道:“殿下,血衣卫七十二人已经就位。“

  帝天澈上前一步,虚扶一把,道:“先生就拜托你们了。”

  历朝历代都会有听命帝王的暗中势力,帝天澈幼年懵懂,能平安长大,一来是因为天元帝的精心照顾,而来也是多亏了血衣卫暗中保护,出宫之前,天元帝曾召见过帝天澈,将血衣卫借给他,叮嘱道:“在你足够强大之前,必须以礼相待,若哪日你成为这天下的主人,真正的令他们臣服,血衣卫才会认主。”

  微弱的风从身边掠过,帝天澈站直身子,转身继续朝静阁走去。他的羽翼早已丰满,强大不急在一时,他是若无欢的软肋,所有人都觉得他可以利用,帝天澈就随他们的意思装傻子,至少能替若无欢分担一些。

  篁外楼越来越近,若无欢觉得有些冷,往冷月白的怀里缩了缩,兜兜转转他还是回到了这里。

  没有比他更清楚篁外楼的恐怖,按理说长大以后,他不该畏惧幼年的记忆。可身体的本能是他无法控制的。当年给帝天澈换血换命,还没有死透的他被丢到了篁外楼,一个手脚都废掉的孩子要如何挣扎,才从这九死一生的地狱活着爬出来呢……

  “你叫什么名字?”

  锦衣少年从天而降蹲在若无欢面前,不嫌他脏的用手去摸他的额头,年幼的若无欢咧嘴一笑,无声的做着口型:“无欢,若无欢。”

  那少年沉默了一瞬,他的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人道:“七月,在做什么?”

  名唤七月的少年单膝跪地低下头亲吻了若无欢眉心,一双眸子漆黑明亮,细碎的刘海落下,将其挡住,只听他道:“慕白,我捡到一个很漂亮的孩子。”

  七月说着伸手捂住了若无欢的眼,若无欢艰难地呼吸着,听慕白不赞同的道:“七月,他的命你补不了。”

  七月低低笑了几声,一边说一边在若无欢的穴道上点了几下,帮他止血,抱进怀里,此时的若无欢已经看不清楚了,他索性闭上眼装晕,听七月笑道:“慕白,我知道你不甘心,我给他一次机会,如果他能从篁外楼活着出来,我便救他。”

  慕白道:“不可,你会……”

  七月嘘了一声,道:“篁外楼九死一生,如果他真的可以活着出来,也一定可以帮你摆脱宿命,救他,我不亏得。大不了痴傻个几年,每年的七月我会清醒一次,放心,我不会死的。在亲手杀了你之前,我是不会死的。”

  后来他们还说了什么,若无欢已经记不清了,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处地狱。

  黑暗中根本无法分辨攻击自己的是认还是野兽,等若无欢活着爬出篁外楼,他才知道和他一般大被送进去的足有三百个孩子,支撑他活下来的食物和水源,不仅仅是动物的,还有活生生被他杀死的人……

  “在想什么?”

  感觉到若无欢在发抖,冷月白低头问了一声,若无欢从回忆中醒过来,眼神茫然了一瞬,摇头道:“没什么。”

  看着近在咫尺的篁外楼,若无欢闭了闭眼,压下心中焦虑,冷月白知他不愿说,也没追问,抱着他进了篁外楼的最深处的黑水牢。

  顾名思义的铁笼水牢,黑压压的水面不知深浅,冷月白把若无欢的双手用铁镣铐锁住,镣铐上连着锁链,冷月白把若无欢推进黑水之前,又问了一句:“你真的想好了,如果三日后明天日落他还没来,我是不会出手救你的。”

  若无欢摇晃着站起身子,走前一步,半个身体淹进了黑水里,冷月白也不再犹豫,纵身跳到铁牢上,抓住锁链用力一拉,若无欢便被吊了起来。冷月白道:“这里的水会在不同的时辰上涨下落,这个高度不会让你被没顶,但是黑水有毒,你腿上的伤怕是治不好了。”

  若无欢笑了一声,满是自嘲,他道:“三哥,你何时也变得妇人之仁了。你要找的人就在淳于,名无颜,你若要找他可是要快些,不然等过些时日他过来天元,你们或许会错过。”

  若无欢话音刚落,冷月白已经不见了踪影,小腿疼的厉害,许是伤口被毒水浸泡的缘故,若无欢闭上眼,浑浑噩噩的眯了一觉,被噩梦惊醒时,月已高悬,清冷的月光照射下来,若无欢抬头,看着被磨破皮的双手手腕,笑了下,却呛了一口冷风,剧烈的咳嗽起来。

  气血翻涌着争先恐后的从他的嘴巴鼻子里喷出来,好久,才缓过来,若无欢耷拉下头,恹恹的看着脚下的黑水。

  “呸!”

  一口血痰就这么没有形象的被若无欢呸了出来,冷笑一声,道:“看热闹还没看够吗?”

  脚步声由远及近,帝冕穿着绣兰花的白衣,纤尘不染,一颦一笑,举手投足,学足了帝辛的骄纵,他站在月光找不到的地方,可即便如此,他的存在仍不会被黑暗所吞没。

  “若无欢,你和七哥交代了那么多,怎么就没交代让他来救你呢?”

  若无欢道:“你怎知我没有?”

  帝冕走前一步,站在月光下,好一个少年郎,只可惜了这幅皮囊配不上他的狼子野心,他道:“因为你知道回来送你一程,你也知道五哥不会让七哥脱身来找你的,就算五哥拦不住,还有帝师,你的好哥哥若卿歌,你说说你这一条命让多少人睡不安稳,食不知味。”

  若无欢似是笑了,道:“倒是无欢的不是,当年没有一死了之,免去你们的忧患。”

  帝冕不紧不慢的从袖子中掏出一卷布,慢慢抖开,月光偏冷照在布上,根根银针不见反光,倒是在白布的映衬下,青黑之色格外醒目。

  “可还有话要我帮你转达给我的好七哥?”

  若无欢想了下,大抵是没什么想说的,他摇头,一根银针已经扎在他的腿上,若无欢闷哼一声,唇边勾起的弧度帝冕看不到,所以更加的肆无忌惮起来。若无欢腿上的银针越来越多,多到一双腿已经没有感觉了,小腿的伤口也不觉得疼了,如果说这是因祸得福,算不算是自我安慰?

  帝冕离开的时候,若无欢还是清醒的,他清醒的看着黑水在月正当空的时候涨上来,里面的毒蛇蝎子毒虫趴在他的腿上贪婪的吸食他的血液,然后悄无声息的死在水里,这世上若要比最毒,有谁能毒得过他若无欢呢……

  淳于,夜深,屋内烛火将息。

  无颜把小七当作幼弟疼爱,怕着初秋夜晚寒意深,小七睡觉又是个不老实的,索性就将人带来自己房间与自己一同睡着。看着小七俊朗的容颜在烛光下还有着稚嫩,无颜不禁想,能让无欢失态的人,若是清醒该是如何的风华绝世。想到即将发生的种种乱局,他竟没了睡意,起身替小七掖了掖被角,声音在这夜里响起,似是叹,又似是嘲。

  “无欢,这场局你未免对自己太狠了些。”

  千里之外的若无欢似是听到了这一句,仿佛入了梦,梦且难圆,何谈成真。

  只低低地呢喃一句:“无颜,小心……冷月白……”

  无颜惧寒,所以只得在屋内中调和重彩油墨,守着温暖的火炉,在画卷上肆意挥墨,每一笔都很随意,可勾勒出的线条很是优雅,顺畅。小七坐在门前,看着屋檐上砸落的雨滴,觉得好玩就伸出手去接,衣服头发被雨水沾湿了都没注意到。

  “小七,不许淋雨,若受了风寒当心凰南风给你喝那种很苦很苦的药。”

  果然,听到屋内的无颜这么说,本来偷玩的开心的小七顿时像做错事的孩子,耷拉着头好不可怜的。小七怕苦,不喜欢喝药,当初将他带回来,在喝药上谁拿他都没有办法,也就凰南风制得住他,导致了现在小七一听到要喝很苦的药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了。无颜看着手边小炉子上热着的药,也觉得有些不好了,他的药可是比小七的药苦的多得多。想到这里,不禁失笑,从地狱爬回来的人竟然也是会怕苦的。

  “呵呵,有趣,有趣!”

  一声笑,两句自讽,看着烧的通红的火炭,无颜端起已经有些温热的药,一口饮下,那苦从喉咙向下延伸,这药有些热了,胸口滚烫滚烫的。抓着胸口的衣襟,神情近乎漠然的趴伏着,无颜披散着的长发也散落下来,挡住了他的视线,所以没有看到屋外突然出现的人,也没有注意到被凰南风带走的小七。

  ……

  屋外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身形修长,也是长发未束,披散在身后,他的手里撑着那把通体白皙的玲珑伞。

  既放不下,何必当初……

  一声恍若质问的呢喃在那人耳中炸响,撑伞的手有些不稳,看着屋内守着火奴取暖的病弱之人,向来温雅如玉的他,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启唇,声落,如玉碎。

  “十年一梦,梦醒当归……”

  无颜的身子僵了一僵,随即抬起头看着屋外那人,他早知道瞒不过的。纵使他能瞒过天下人,可唯独这个人他是没有把握能瞒过的。他们毕竟那样亲密,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的默契,可他也没想过要继续瞒下去。

  “你终于回来了,只可惜晚了一步。”

  屋内屋外,不过几步的距离,却犹如一条无法逾越的沟壑,横在两人中间。

  “砰”凰南风端着的药碗在看到院子里出现的那个人的时候,从手上滑落,漆黑的药汁洒了一地,斑斑点点的溅在他白色的衣服下摆。他知道那人总有一天会回来,可是没有想到这一天竟来得如此突然,是因为无颜还是无欢?凰南风的视线落在屋内趴伏着的无颜身上,当看到他手边的药碗的时候,整个人犹如坠入严冬冰封的湖水里。

  “你……”

  只一字,凰南风觉的喉咙被什么哽住了,那么多想说出口的话竟一句都说不出来了、一向张狂的他此时湿了眼,仿佛回到了那年的雪夜,第一次见到无颜的时候,无欢紧紧地抱着他,剥去死皮的刀子落在身上,那时的无颜哭喊了整整一个日夜,他那么怕疼的一个人,可如今,却为了若无欢甘愿承受噬心之痛,凰南风张着嘴,连一句责问都说不出口,他想说,你怎么可以那么残忍!

上一章 目 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