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下午，此时天空却无比的阴暗，这种阴暗的感觉令人心情压抑。比天空更阴暗的是面前这座方方正正的、深灰色的院子。深灰色的墙壁上斑驳着掉了色彩的儿童壁画，院子深处有点橘黄色的光芒幽幽地亮着。在这灰暗不明的天色中，这座院子和那点光亮无不透露出颓败、黑暗的诡秘，让站在它们面前的人感到莫名的不安和恐惧。
只想逃离，离得越远越好……但却无法移动脚步，甚至无法移动目光，他直直地看着院子深处的那点橘黄色的光亮，腿脚不由自主的往前挪动——尽管他向后退，可他无法后退，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动作——他只能前进，前进，朝着那点光亮。
院子里没有人，除了那点光亮和墙壁上残破的儿童壁画，什么都没有。他往前走着，就像他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他从心底里抵触这里，这应该是个很可怕的地方。尽管没有人，他还是能隐约听到孩子的啜泣声，那是种压低了声音的偷偷的哭泣。空中雷声沉闷，天色越来越暗，他朝着那点光亮走着，似乎走了很久，应该离得很近了，可那橘黄色的光亮却还在远处幽幽的飘摇。
突然之间，一声炸雷，响在近前，惊得他不得不捂住耳朵，蹲在地上，蜷缩住身体，然而这似乎没什么作用。闪电划破黑暗的夜空，耀亮了整个院子，瞬时之间，他眼前闪过各种图景——那些让人感觉不到任何快乐的图景，他仿佛听到了有人在恣意的大笑，还有人在撕心裂肺的哭叫……
他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粗重的喘息着。窗外又一道明亮的闪电伴着雷声落下，鹅黄色的窗帘微微晃动。郑宇翔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才慢慢下地，趿上拖鞋，裹紧睡衣，走到窗前。他拉开窗帘，看到窗子敞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冷风便是从这缝隙中钻了进来，让他感到阵阵凉气，这缝隙也是窗帘微微晃动的原因。他关好了窗，看着外面的雨。窗外的雨下得很大，但小区里的路灯依然亮着，随风雨摇摆的树木枝叶闪动着水光。
一切都是他熟悉的的影像。没有灰色压抑的天空，也没有那方方正正的深灰色院子。郑宇翔在窗前站了很久，他面无表情的回忆着那个梦——他以为自己在过上了正常生活后再也不会做那个梦，再也不会回到那个会让人感到窒息的院子。但其实不是，他又一次跌入了无法自拔的梦魇里——要不是窗外这个雷雨天，他一定还会在梦魇里挣扎的醒来——可他知道，因为这个梦，他将很难醒来。幸好，幸好。
就在前一天的早些时候，郑宇翔接到电话，电话是他的哥哥丁少朗打来的，一是问他什么时候会琉璃公馆；二是告诉他那个曾在他梦中反反复复出现的深灰色院子就要拆除了。要不要去看看呢？郑宇翔思索着，犹豫不决。
因为属于旧城改造的范围，住户和商户全在一个多月前搬离了老城区，工程队正在紧锣密鼓的进行拆迁工作。残破的墙壁上用白色的油漆写了“拆”字，然后画了不规则的圆将这个字圈了起来，满目的疮痍和破败与这个城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冯维杉跟在默不作声的丁少朗身后，深一脚浅一脚的往里面走着。道路上随处可见拆迁的痕迹。尽管在J市生活工作了这么多年，但冯维杉对这个城市依旧算不上十分熟悉，毕竟不是生长的地方。
“我有和你说过曾经我带着宇翔从孤儿院逃跑的事情？”丁少朗怀着复杂的心情终于回到了孤儿院的院门前，他笔直地站在这扇他曾经极度厌恶的门前对冯维杉说，“那时候我们还小，因为在里面受了委屈，被关禁闭，不允许吃东西。后来我带着宇翔从孤儿院逃了出来。”丁少朗停顿了下，继续说，“你知道么？没人发现我们逃跑了。这对我们来说应该是值得开心的事情吧！但随后我们就发现，我们错了。在当时那个年月，除了这扇门里的世界可以收留我们，其他的地方没有我们驻足的空间。该怎么说呢？这里给我和宇翔留下的记忆并不是最好的，但也不是最差的……”丁少朗眯了眯眼睛，迈开步子继续往里面走。
冯维杉跟了进去，他四处打量着这个曾经被称作孤儿院的地方。灰色的墙壁上是褪色掉漆的儿童壁画，所有屋子门窗上的玻璃都被打碎了。不知道是搬家的时候人们故意所为还是拆迁队的工作内容之一。从感官上来讲，冯维杉并不喜欢这个地方。因为这个院子似乎不能挨着足够的阳光，给人一种阴郁的感觉。前一天下了一整宿的雨，此时坑坑洼洼的院子里积满了雨水，小水洼零碎地倒映出院子的轮廓。
“以前最喜欢下雨，因为这样，不用被强迫赶出屋子晒太阳。”丁少朗站在院子里，四下环视着，“你也看到了，这个院子其实根本就够不到阳光。当时的那些工作人员嫌弃孩子们太过折腾，总是将屋子里弄乱，索性便将我们全都赶到院子里呆着。其实，他们也有对我们好的时候。记得有一次，不知道什么地方的人来这里参观，那天孤儿院就像过年一样，张灯结彩，他们拿出最漂亮的衣服给我们穿上，并告诫我们只有乖乖的才会有甜甜的蛋糕吃。每次有人来参观，便会有孩子被领走。后来，我和宇翔也被领走了，从那以后，我们就没有回来过这里……”丁少朗想了下，补充道，“我是没有回来。我想宇翔也没有回来，他对这里有很深的心理阴影。”
冯维杉从丁少朗的讲述中在脑海中勾画出一幅颜色单调的图画来，黯淡的阳光吝啬的照在这个坑洼不平的院子里，院子里是一群不快乐的孩子们无所事事的呆着，或抬头仰望天空，或低头看地上的水洼，他们的脸上没有笑容，没有悲伤，有的只是与他们年龄不符的淡漠……
“我们走吧，我想宇翔是不会来的了。”丁少朗走到冯维杉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率先走出了孤儿院的大门。
冯维杉跟了出去，但接着他就停了下来，他看到在他们进来的那个方向郑宇翔踟蹰不前的身影，在小巷口不停的徘徊，徘徊。须臾时，郑宇翔转过身看到站在孤儿院门口的他们，冲他们笑笑便转身离开了，他终究还是放弃了进来看看的念头……
在小巷尽头，谁和谁驻足凝望？谁在不远的对面，默默悲伤或欢喜？秋风乍起，天已微凉，转眼年将近，惟愿岁岁与年年，此情此景不再见。